J. S. 巴赫的 Das Wohl Temperierte Clavier(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 是一部为广大音乐爱好者的熟知的作品,在中国经常被翻译成《(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很多音乐爱好者一听到它,就想到了彪罗给它封的“旧约圣经”的称号。不得不说,这些和音乐本身无关的穿凿附会,经常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力。
把 Clavier 翻译成钢琴,在这种语境下本身就是不正确的,因为在巴赫时代, Clavier 是键盘乐器的总称(比如 Clavier-Übung III 甚至是一套管风琴作品集)。钢琴虽然已经被发明出来,但 Das Wohl Temperierte Clavier 绝不是为钢琴而作的。理由很简单:
- Das Wohl Temperierte Clavier 第一部完成于 1722 年,第二部完成于 1742 年。
- 钢琴一般被认为是由 Bartolomeo Cristofori (1655——1731)在 1700 年左右发明的。根据 Johann Friedrich Agricola 的说法,在 Silbermann 完成了两架钢琴后(1736 年左右),他向 J. S. 巴赫展示了他的作品。但巴赫对他当时的钢琴提出了批评:虽然声音是令人愉悦的,但高音太弱,触键太重。虽然巴赫的批评一开始让 Silbermann 颇为恼火,但后来 Silbermann 还是听取了巴赫的建议,并改进他的钢琴。Silbermann 又继续研制了大概十年之久,他的钢琴才得到了巴赫的完全认可。关于这段历史,详见:
因此,这不应该被称为是“钢琴曲集”,而应该是“键盘(音乐)曲集”。对此,研究者已经形成了共识。
然而,另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就是题主问的:应该把 Wohl Temperierte (Well-Tempered)翻译成平均律吗?真正的平均律或者说是等律,是在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才开始被当作标准在钢琴上使用的。著名物理学家托马斯·杨在 1800 年提出的律制还不是等律(虽然之前有人提出过等律)。巴赫不使用等律,事实上基本也是一项共识了。
因此,国内有不少人提出了:既然 wohl 在德语中是“好”的意思,那么为什么不把它翻译成“优律”、“良律”或者是“好律”呢?
在我看来,“优律”、“良律”或者是“好律”这些翻译同样是不恰当的。在英语中,这类律制被称为 Well Temperament、Good Temperament、Circular (Circulating) Temperament,使用这类方法调出的结果就可以被称为 Well-Tempered。那么,既然“Well (Good)”代表好的,Temperament 代表律,把 Well Temperament 翻译成“优律”、“良律”或者是“好律”不是很合适的吗?问题在于,英语中的 Temperament 不等同于汉语中的“律”。我们来看看维基百科是怎么定义 Temperament 的:
In musical tuning, a temperament is a tuning system that slightly compromises the pure intervals of just intonation to meet other requirements.
原来,Temperament 是在 Just Intonation (纯律)上作的调整和妥协,为的是让它可以满足其他的要求,比如消除狼音,使得所有的调都可以令人满意。因此,纯律并不属于 Temperament。英语中的 Temperament 不是“调音规则”的意思:它并不会像汉语中的“律”那样给人带来“律法”的感觉。那么 Temperament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Temperament 来自于 作为动词的 Temper, 而它是调整和控制的意思。这种调整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无形的,比如在炼钢中使用的回火技术就被称为 Tempering。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英语中就被翻译成 How the Steel Was Tempered。
看来,Temperament 只是我们为了达到在调律上一定的目标而进行的调整,因此 Well Temperament 传递的意思严格来说只是“好的调整”,而不是“好律”。把它翻译成“好律”,会给人一种它比什么律都好的错觉,比如说它比纯律好:而英语中的 Well Temperament 不会引起这种错觉。一种律好不好,取决于它是否适合要演奏的音乐。对于不需要转调、不使用调外音的音乐,那么纯律显然比“好律”还要好。如果我们根本不需要对纯律进行调整,那根本就无所谓好的调整还是坏的调整。
在很多现代人的脑海里,平均律(等律)好像就是最先进、最优秀的律。事实上却很难这么讲。Temperament 的过程是折衷的过程,比如我们需要哪个调更纯粹一些,哪个音程更完美一些。平均并没有达到真正的完美性:
- 所有的大三度都变得同样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同样比较差。纯四度和纯五度在平均律中达到了较好的妥协:在十二平均律下,纯四度与纯律下相比相差 +1.96 音分,纯五度与纯律下相比相差 -1.96 音分,而大三度呢?整整差了 +13.69 音分!而大三度在多声部音乐作品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更具体一点的体现是,在平均律调律的过程中,F3-C4 之间五度音构成的拍的频率大概是 0.6 Hz 左右,但 F3-A3 组成的大三度呢?在 6.9 Hz 左右 !不过 Kirnberger 和 Marpurg (一位是巴赫的学生,一位是巴赫儿子的学生)在一次热烈的争论中,似乎同意演奏巴赫作品需要把所有的三度都调高。但 Marpurg 的描述很可能是后来人们认为应该用平均律演奏巴赫这套作品的误解的主要来源之一。
- 调性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色彩,因为不管怎么移调,音程之间频率的相对关系是不变的(在对数域上)。但是,这也不意味着所有的调就完全失去了它们的个性。即使一个人没有绝对音高,我们也不能断定不同频率的声音(假设其它参数相同)对他的感觉就一定会产生相同的效果:“分辨不出”和“没有影响”是两个概念,就像你可能察觉不出厨师在一个菜里放糖了,但这不代表如果厨师不放糖的话,你也吃不出任何区别。更何况,即使人们对绝对频率不敏感,他们对拍的速度也不可能不敏感。在平均律下,F3-A3 之间的拍在 7 Hz 左右,然后每往上平移半音,这个大三度之间的拍的速度就提高 0.5 Hz 左右(在一定范围内) :这对人的声音感受是否就完全没有影响?当然,这点儿影响和不同分律给出的影响相比,一般来说要小得多。我们用那个时期的律制,才能更好地演奏出那个时期的音乐,虽然我们到现在也不能确定巴赫本人使用什么律制,以及他在不同的情况下是否使用不同的律制。
所以,用历史上的律制去表现那个时期的音乐,并不是泥古和落后的表现。相反,人们未经思考就去简单地认为平均律就一定是最先进的和最好的,那才是轻率的表现。可能等律成为“标准”和以下事实有关:1)钢琴一般不需要经常调音;2)钢琴调音技术的专业化和标准化;3)浪漫派晚期和现代派音乐中频繁出现的远关系转调,甚至无调性。
至于 Well Temperament 应该怎么翻译,倒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我想,如果用 Circular Temperament 的字面意思去译成“循环律”倒是更能传递出这个词的本义,但在字面上给人的暗示,就非常不同了。也许我们可以说,翻译的过程也是一个 Tempering 的过程,因为我们经常无法准确地传达那个单词的所有意思而必须要进行某种取舍和妥协。